张凯

看了贾平凹的《茶事》，倒勾出些陈年旧事。借他这题目，也来说说自家的茶事。

我如今是离不得茶的。一天里杯子就没空过，一杯接一杯地续水，跟抽大烟似的。酒是不沾的，烟却戒不掉，日子过得是“茶清待客，无事乱刷文”的模样。

人这一辈子要交多少朋友？像走马灯似的，来了又去。可仔细想想，能长久陪着的，怕只有茶了。俗话说：“人一走，茶就凉，是自然规律；人没走，茶就凉，是世态炎凉。”我这里的茶，却总温着，没好有坏，都在那儿等你。

前几日去母亲那儿收拾东西，翻父亲的老柜子，最底层摸出个玻璃杯。杯壁上的茶垢结得厚厚的，黄澄澄的像块琥珀，就那么孤零零站着，安安静静的。手指刚碰到杯沿，父亲当年捧着它喝茶的样子就浮了上来，心里头忽然暖烘烘的，像揣了个热乎的烤红薯。

父亲喝茶，是有板有眼的，像上了瘾。天刚蒙蒙亮，他准会起床找出茶叶罐，哪怕头天晚上咳嗽到后半夜，这杯茶也断断不能少。他对茶却不挑，大多时候喝的都是绿茶。

书房里从不见成提的茶叶，没人送他。只有些巴掌大的小罐，铁皮的、硬纸板的，东一个西一个躲在书架里、桌角边，里面装着不多的茶叶。有些放得久了，叶子发黑发脆，手指一捻就成了碎末。哪像如今我们，绿茶都得搁在冰箱里，拿出来还绿油油的，带着股子水气。

偶尔有客人来，他才会直挺挺地站起来，走到书柜前，够第一层的铁皮盒。取的时候，总用手心托着盒子底，另一只手轻轻拍着盒盖，嘴还对着盒口吹两下，像是怕半粒灰尘坏了茶色和口感。

从没见他喝过茉莉花茶、白茶，那些压得方方正正的茶砖更是碰都没碰，就守着他那些青绿色的叶片子，像守着块宝贝。

他最自在的时候，是泡上一杯茶，点上几支红金龙。烟圈刚从嘴里冒出来，就被捧着的报纸杂志挡住，慢悠悠在字里行间打着转。报纸翻得哗啦啦响，茶喝得吱溜吱溜脆，倒像是在跟谁聊天，有说不完的话。

茶是从没断过的，可要说什么西湖龙井、安康砖茶之类的好茶，父亲这辈子怕是没尝过。后来我成家，工资刚够糊口，没那实力，也没想过要给他买。现在手头宽裕了，想给他泡一杯，却找不着人了。

如今我自己喝茶，绿茶、红茶都喝上。祁门红、正山小种、金骏眉，罐子、杯子、茶具摆了一排。可当年，父亲是没喝过红茶的。他说过，红颜色的茶水看着怪吓人，像药汤子，喝着不踏实。

记忆里，父亲喝茶总跟他的杯子绑在一块儿。最早是个挺大的搪瓷缸，缸身印着“为人民服务”，字都磨得发白了，跟贾平凹写的他父亲那个喝茶的缸子差不多，带着股子岁月的糙劲儿。

我总看见他把茶叶丢进缸里，手腕一抖，茶叶就打着旋儿沉下去。再拿起那铁壳都生了锈的开水瓶，瓶塞一拔，“噗”的一声，热气裹着铁锈味儿冒出来。滚烫的水刚倒进去，茶叶就跟疯了似的往上蹿，在水面上打着转儿浮起来，绿得发亮，像一群刚睡醒的小鱼。

后来，他不用搪瓷缸了，换成了喝金银花露的瓶子。这杯子我记得清楚，玻璃透亮，瓶颈细细的，像个窈窕的姑娘。金银花露喝完，他就用这个，倒也不浪费。

于是，搪瓷缸就成了家里人共用着来凉些茶的，夏天时缸底总沉着些没泡开的碎茶叶，倒也有股淡淡的香。金银花露瓶子成了他专属的喝茶器具，谁都碰不得，不乱用。

那瓶口小，他每次就用三个手指头捏一小撮茶叶丢进去，拇指食指对着搓两下，确保每片叶子都落进瓶底，一点儿不浪费。再慢慢倒水，水流在瓶颈处打着转儿，像条细细的银线。他捧着瓶口喝时，眼睛半眯着，喉结一动，就听见咕咚一声，茶水便落了肚，痛快得很。

再后来，日子好起来，他用上了正儿八经的玻璃杯。杯壁厚厚的，带着棱，放在桌上稳稳当当。那些杯子，有的现在还在柜子里躺着，茶垢结得跟琥珀似的，藏着好些旧事。

我自己开始喝茶后，才慢慢体会到其中的滋味。有时泡着茶，看茶叶在水里舒展，根根分明，就觉得像是面对着春天的茶园，绿油油的一片望不到头，心里头敞亮得很。想着想着，茶就喝完了，杯底只剩下些蜷缩的叶底，像睡着了似的，安安静静的。

由于工作的关系，前些年也有极少的接待任务，或是在茶馆里进行。端上来的都是好茶，叶片完整，汤色清亮，喝一口满嘴都是香味，旁还生个香炉，袅袅地飘着烟，确实与众不同，有股子雅劲儿。

可真要是因着私事，去茶馆点上一壶，每次得花上二三百元，那是万万舍不得的。好在也有些朋友和同事，家里有茶。虽然没有外面茶馆里的那么讲究，茶叶也普通，但跟朋友坐着聊聊天，喝喝茶，倒也惬意得很，比在茶馆里自在。

也有厚着脸皮往人家家里去的，蹭杯茶喝，图个热闹。自家由于二宝的玩具占了大多数地方，客厅里、沙发上，到处都是积木、小车，也就没心思弄个小的茶桌茶具，连放个茶杯的地方都得腾半天，乱是乱了些，倒也图个热闹。

我还写过一篇《茶贼》的文章，发在省里的一家报纸和自己的公众号上，没承想点击率还颇高，居然在我所有的写作里算是最高的。想来，还是同好的人多，茶这东西，总能勾着些同路人。

每到双休，我喜欢在办公室里待着。把花一两百块钱在网上买的简易茶盘摆开，自己泡自己喝，再点上几根烟，写上一二篇文章。烟雾缭绕着，茶香飘散着，敲键盘的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，像是在唱歌。

那种惬意啊，真是没话说了。这一切，全是茶带给我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