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-10-09 17:36 来源:掌上咸宁
祝振先
我从未见过大舅。
他在我出生前一年就走了,像春天里一场骤然而至的冷雨,打落了刚要绽放的花。母亲总说,若不是小妹写小舅的文章勾了回忆,那些关于大舅的细碎片段,或许会像旧棉袄里的棉絮,慢慢沉在时光的箱底,不轻易翻动。
母亲说,大舅生得好,是那种山村里少见的俊朗,身板挺拔,像田埂上笔直的白杨。六岁没了爹,母亲四岁时,外婆带着她改嫁,大舅便寄养在二外公家。小小的年纪,放牛、打柴、耕田,样样都干。二外公待他苛刻,他忍到未成年,便咬着牙自立门户,把日子的重量,早早扛在了还没长结实的肩上。小舅后来也是这般性子,想来是血脉里的耿直,半点没差。
1951年的春天,是大舅生命的终点。那年土改,五伯爷爷是地主,我们家虽算下中农,却总被工作队上门搜查。那天大舅正好来串门,撞见民兵队长对着爷爷指手画脚,言语粗蛮。他看不过去,上前说了句“有话好说,别用手指人”,就这一句直话,触怒了对方。大舅被捆在牛棚里冻了一夜,没吃没喝。第二天回去犁田时,他神情恍惚,脚底板被铁钉狠狠扎穿,简单包扎后,疼得彻夜难眠。等父亲找人把他抬到十几里外的卫生所,医生只摇着头说“来晚了”。
没钱去大医院,伤口一天天恶化。二十岁的大舅,带着对青春的留恋,对怀孕妹妹的牵挂,对年幼弟弟的不舍,就那样走了。母亲后来讲起这些,总要用袖口抹眼泪,说他的命,像刚冒芽就被霜打了的苗,太苦了。
在所有关于大舅的往事里,最让母亲动情的,是那片棉花地。
母亲怀我时,家里穷得只能吃糠咽菜,更别提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准备被褥。大舅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,他没钱,便找了块空地,亲手种上了棉花。他盘算着,等秋天收了籽棉,弹成棉絮,再打个摇窝,等我出生时,一并送到妹妹家——这是老家的规矩,外婆家要给新生儿送这些。他心里揣着的,是做舅舅的满心期待,像揣着一颗温热的糖。
可他没能等到棉花开花。大舅走后,那片没人管的棉花,却长得格外好。秋日的阳光里,棉桃绽开,一片雪白,像天上的云落在了地里。母亲拖着怀孕的身子,和父亲走了七八里路去摘棉花,还没到地边,眼泪就先掉了下来。她蹲在棉地里,摘的哪里是棉花,分明是哥哥的心血,是他没说出口的祝福。
满满一担籽棉挑回家,爷爷奶奶又喜又悲。奶奶请来弹花匠,把籽棉弹成蓬松的皮棉,做了婴儿的被褥;剩下的,母亲和奶奶日夜纺线织布,染成红、蓝、黑、绿四种颜色,备着给我做衣服——那时没有B超,谁也不知道我是男孩还是女孩。
我裹着大舅种的棉花长大,那些棉絮里的温暖,是他跨越时空递来的拥抱。我从未见过他,却总能在寒夜里想起那片雪白的棉花地,想起那个二十岁的年轻人,在田埂上弯腰种棉的模样。
大舅的棉花,开在1951年的秋天,也开在我生命里的每一个冬天。它让我知道,有些亲情,不必谋面,却能像棉絮一样,柔软又坚定地,温暖人的一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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