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-10-09 17:37 来源:掌上咸宁
祝振先
我总说,自己这辈子没有恩师。
小学初中成绩中游,和老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;1972年作为“工农兵学员”进大学,学的是不情愿的地质专业,只想着“镀金”改变身份,和专业课老师也没什么交集。直到40年后快退休时,才突然惊醒——卢信老师,那个只见过两面的人,早就是我生命里藏得最深的恩师。
第一次见卢老师,是1972年的春天。江汉平原的风已经暖了,荆州古城墙下的麦苗绿得发亮,护城河两岸的柳枝抽着鹅黄的芽。可我眼里只有钻机的轰鸣、冰冷的钻塔,还有三班倒的钻探工作里,那望不到头的沉闷。
那时我刚从部队复员当钻工一年,之前在宣传组排过戏,如今回到钻机上,每天一身油污、两手老茧,心里的不甘像野草一样疯长。我是农民的儿子,不怕苦,可我怕一辈子就困在这钻塔下,怕弟弟妹妹们还等着我的工资,我却只能原地打转。
转机是机长喊的一声“可以报名上大学”。我几乎是跳起来报了名——哪怕是地质学院,哪怕毕业还是回地质队,只要能当技术干部,不用再三班倒,就是好出路。可报名的100人里,大半都被“工龄不满5年不能带薪上学”的规定拦住了。我工龄才3年,家里5个弟妹等着吃饭,要是没了工资,日子该怎么过?
父亲的信却给了我底气:“只要能上,拆房买瓦我也供你。”可报完名的一个星期,半点消息都没有。我盯着钻塔上的红旗发呆,以为这点希望也泡汤了,急得晚上睡不着,索性给宜昌的分队书记寄了封挂号信。
第三天,电报来了:“祝振先速来宜昌”。没有多余的字,可我攥着那张纸,手都在抖。当天赶不上车船,我连夜买了第二天的船票,清晨的江风吹着我的脸,竟觉得比春天的风还暖。
到了宜昌的职工文化室,卢老师已经坐在那里了。藏青色的呢帽,浅蓝灰的夹克,白净的脸上带着点微笑,不卑不亢的样子,像春日里的暖阳,不刺眼,却让人安心。他没拿卷子,只是在黑板上写了几道初一的数学题。
我慌了。初中只读了一年,又隔了五年没碰过课本,那些公式早忘得一干二净。勉强做对一半,我低着头,脸烧得厉害,手指绞着衣角,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。可卢老师没皱眉头,也没说重话,只是递过几张白纸:“写篇上大学的感想吧。”
那一刻,我反倒松了口气。语文是我的强项,拿起笔,心里的苦闷、对未来的渴望,一股脑儿全写在了纸上。一个小时后,卢老师看完作文,笑着说:“写得不错,你去检查身体吧。”
我愣了半天,以为听错了。直到他催我快去医院,我才飞一般地跑出文化室,连句“谢谢”都忘了说。后来才知道,那是专为我一个人设的考场——因为单位分散,卢老师只能这样单独考试。
第二次见卢老师,是开学一个多月后。我下课回寝室,路上撞见他去水工楼备课。他竟一眼认出了我,喊出我的名字,问我“学习跟不跟得上?北方的生活习惯吗?”前后不过半分钟,我点点头,又忘了说谢谢,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,才回过神来。
这之后的三年八个月,我再没见过卢老师。毕业后当技术干部,后来成了机关干部,再后来评上省级地质专家,爱人孩子也凭着知识分子政策转了城市户口,一家四口终于团聚。日子越来越好,可卢老师的样子,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冒出来——比如看到学生给老师送花,比如翻到当年的大学录取通知书。
2012年,我快退休了,坐在办公室里整理档案,突然想起卢老师。这才惊觉,我这辈子最关键的转折,是他给的。那个单人考场,那几句温和的话,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我人生的另一扇门。可我呢?连一句谢谢都没说过。
我开始打听卢老师的消息,只知道他是印尼归国华侨,上世纪90年代去了新加坡继承遗产,再没别的线索。13年了,我时常对着长春地质学院的老照片发呆,心里的愧疚像潮水一样涨上来:当年为什么那么慌?为什么在学校三年多,就没想过去办公室找他说声谢谢?
53年过去了,卢老师要是还在,该有90岁了吧?我不知道他在哪里,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健在。可我总想起1972年的那个春天,想起文化室里的阳光,想起他递过来的白纸,想起那句“写得不错”。
那是一个人的考场,却是我人生里最亮的光。今天,我终于敢对着时光喊一声:卢老师,谢谢您。要是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您,我一定要把这迟到了53年的谢谢,亲口说给您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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